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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 暗湧(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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燈火遍樓臺, 絲竹歌舞不夜天, 地衣織就連草繁花,猊狻輕吐氤氳香煙, 胡女身著舞衣,系著金鈴,踏著鼓點, 輕快地跳著胡旋舞, 她的衣裙轉成一朵不敗的夏花,燦爛地令人忘卻今夕何年。

承平帝再寬厚仁善,也不喜壯年的太子與重臣結交, 女眷卻無此顧慮。太子妃正是春風得意之時,又性喜熱鬧,常在東宮別院設宴廣交諸臣妻女,衣香鬢影, 金盤瓊枝,示遍人間榮華。

春時看花,夏時避暑, 秋賞紅葉,冬日雪景, 一年四時,除卻宮宴, 太子妃姬氏總有各種名目巧設歡宴,眾女賓總是趁興而來,興盡而歸, 賓主盡歡。

“說起來,東宮舊宴確有蕭孺人的幾分原由。”殷氏回憶了片刻,搖了搖頭。她身邊的小楊氏也有幾分不自在,將一枚幹果送進嘴裏,別開了目光。

雷剎看在眼裏,問道:“東宮設宴與蕭孺人有什麽幹系?”

小楊氏將手中未吃盡的幹果用手帕包好,擲回案上,咬牙道:“大王自得了蕭氏,便以為自己得絕代佳人,與幾位伯叔飲宴,多炫耀得意,蕭氏美名遍傳。太子妃也有耳聞,難免心生好奇。”她頓了頓,低聲道,“大王專寵蕭氏,我心中委屈,言語間難免抱怨。太子妃便笑道:什麽美人,說得跟天仙下凡似的,倒讓我好生好奇,下回無論如何也要見上一見。”

小楊氏側身對殷王妃不安道:“王妃,那時我還推卻呢,她一個鄉間采桑的,又粗俗又無禮,又不曾見過世面,來東宮赴宴,出了錯露了怯驚了人,豈不是我們王府之過。誰知太子妃說:我豈是量小之人,還能與她計較?”小楊氏聲音又細了幾分,有點忐忑,“太子妃心疼我受委屈,還道:若蕭氏宴中失儀,說不得還能為我出口惡氣。”

“我雖厭惡蕭氏,也深知家醜不可外揚。”小楊氏慌張辯解道,“在府中,無論如何為難蕭氏,門一掩,都是自家事。我便是想讓蕭氏死,私底下手便是,哪會假手於人,授之以柄。再說了,太子妃與我們又不是一路的,我哪會對她剖心剖肺。”

殷氏嘆道:“孺人不必解釋,我一直深信蕭孺人死與你無關。”

小楊氏展顏,道:“王妃有時雖然處事不公,還算深明大義。”

雷剎越發覺得殷氏與小楊氏之間古怪,問道:“蕭孺人赴宴前可有什麽異樣?”

殷氏沒有半點的猶豫即答道:“沒有!東宮舊宴,太子妃特遣一張請帖給蕭孺人,蕭孺人接了帖子,怯懦不安,小心翼翼前來向我討教東宮各樣避忌規矩,大王也特地囑咐我多照顧些蕭孺人。”

小楊氏憶往昔,又生怨氣,道:“姓蕭的雪雕冰琢,冷不得,熱不得,更是半點委屈也受不得,真是好大的架式,帶了一眾奴仆,還要王妃照料。”

殷氏拈起一枚幹果塞給小楊氏,又輕嘆一氣:“蕭孺人身故,大王已逝,你怎還這般耿耿於懷不能放下?”

小楊氏一楞,長睫抖了抖,隨後茫然苦笑:“是啊,都死了,我們這些人……又有何趣?”

雷剎耐下性子聽她們東拉西扯,捕捉著言語中的點點痕跡:“蕭孺人曾經的仆從可信得過?”

殷氏回道:“蕭孺人身邊的婢女,都是大王親信,大抵是可信的。且,蕭孺人與太子出事,她們都被聖人賜死,連著屍骨都被棄在荒墳。”

“東宮殿院何許,太子妃招待各女眷,太子又有回避,蕭孺人怎會撞見太子?”風寄娘不解問道,“就算座中離席,也有仆從跟隨,又怎成私會?”

殷氏道:“當年太子妃設宴在東宮西景院,雖在太子起居的明德殿西側,兩地隔宮墻、花園、池塘,離得並不近,但是,太子那時並不在明德殿歇息,而是西景院內善佛堂禮佛。善佛堂在西景院一角,幽僻清靜,周圍栽菩提青竹,自成天地。”

“太子禮佛?”雷剎訝異。

殷氏也訝異地回視:“聖人篤信佛理,太子自然信佛。”

雷剎會意,太子仗著聖人溺愛,言行拔扈,還肯在佛堂做文章也算孝順。

殷氏道:“俗話說,宴無好宴,於我平常,於蕭孺人……東宮宴哪怕吃著珍饈,飲著瓊漿,絲竹歌舞一片歡聲,也是難以忍受。座中諸人不是命婦就是貴女,人人驚訝蕭孺人美貌,或是善意,或是揣測,或是調侃,或是譏誚,對她品頭論足,似是看籠中金雀,觀它燦爛鮮艷的羽翅,逗它跳躍,聽她脆鳴。”

“宴至一半,蕭孺人推說酒醉頭暈,告罪離席,我一時不得脫身,見她身邊跟著一幹仆婦,又一再保證只在近處水榭吹風,遂點頭應允。到底過了多久我也說不清楚,只記得我與太子妃還有四弟妹說了幾句話,看幾個貴女在那投壺戲耍,我見蕭孺人還不見歸,便遣人去尋找。太子妃還戲言:宮墻內院的,你還怕蕭美人走丟。”

小楊氏點頭,跟著回憶:“那時我也在一旁,跟著說了一句:她可是天仙,真有閃失,我家大王可要心痛。我正要再取笑幾句,忽得聽到一聲淒厲的尖叫,滿座皆驚,有些個還及笄的小娘子膽小,也跟著叫。太子妃被人擾亂宴席,大是惱火,安撫眾賓客,不顧身邊女宮勸阻,非要親自去看那個生事。”

“我們循聲過去,在西景湖邊看到鬢發散亂與太子拉拉扯扯的蕭氏。”小楊氏又是咬牙又是害羞又是厭惡,微瞪著眼道,“太子沒有束發,僅著一身單衣,袒胸露腹,滿面潮紅,簡直是簡直是……不堪入目。有好奇跟來的貴女,掩面奔逃,太子妃更是怒不可遏。太子見著我們,好似十分生氣,兩眼發紅,神情暴戾,然後怒指著蕭氏,質問太子妃無能,又罵太子妃什麽人都請,竟讓這種心懷鬼胎的賤婦到東宮引誘於他。”

“蕭氏臉色慘白,慌忙辯解否認,反指責太子欺侮。”小楊氏似乎從不曾好好地回憶這段往事,她向來認定蕭氏輕浮,為人不正,攀附太子以色相誘,“因蕭氏是我們大王的孺人,太子妃就問到王妃臉上,如何處置蕭氏?王妃當然不認,道是非曲直還未可知,太子妃武斷了。”

“太子妃還未回話,太子吃人似地盯著王妃,兇狠地問:弟妹是在指責孤?太子看王妃的眼光就像看一個死人,若是王妃說錯一字,他就會將王妃碎屍身萬斷。”小楊氏握著胸口,抿了下唇,後怕不已,再看殷氏的目光裏又多幾分欽佩信賴,“王妃一點也沒被嚇到,反將我與蕭氏護在身後,道:聖人天下主君,都不曾不問是非,一言定論。莫非聖人之明智,不及太子殿下?”

小楊氏咽了口水,戰栗一記,道:“王妃膽魄尋常男子不及多矣  。”

殷王妃神色如常,道:“我再如何也是醇王王妃,大廳廣眾之下,太子要待如何?”

小楊氏說得淩亂,雷剎卻揪住幾處疑點問道:“蕭孺人身邊的人去了何處?太子怎是孤身是一人?”

“這我哪知道,我當時都嚇懵了。”小楊氏理直氣壯回道。

還是殷王妃記得當時各事,她顯然也有不解處,眉間朧著一點疑惑,道:“太子為何孤身一人,我不得而知。蕭孺人出去時身邊帶了四個婢女,最年長的喚素葉,另一個貼身服侍的喚阿巳,餘下兩個年幼不過做些捧盒奉衣之類的粗事。阿素交待說:蕭孺人不善飲,獨自憑欄,受了點凍,酒氣發散不出來,倒有了醉意,她便讓阿巳照看,自己帶了一個小婢女回宴中取蜜水,過後才知出事。”

“阿巳則道:阿素走後,她們陪著蕭孺人,過後聽園中異響,蕭孺人害怕,於是令小婢女前去看個究竟,誰知小婢女去而不返,阿巳怕出事,蕭孺人也在旁催促,阿巳想著快去快回,她轉了幾圈怎也找不到小婢女。”

“倒是巧。”雷剎凝眸,看風寄娘心不在焉對著一處出神,皺了下眉,只是此處不是問話這之地,按下不解,只問殷王妃,“那小婢女去了何處。”

“過後細查,得知小婢女不認路,失足跌進湖裏,溺斃水中。”殷王妃撚著木香珠,“我當時也疑心未免太巧了點,不過仵作驗屍,證實確是溺水而亡。”

“那婢女不曾呼救?”

“我亦有過此問,那仵作答道:早春天寒,衣物厚重,落水後沈墜,那小婢女驚慌吃水,嗆進喉中,以至不能呼喊。”殷王妃看向風寄娘,“我那時心中仍有疑慮,仵作之言不過想當然的揣測,並非實證,那仵作見我疑他,頗為不服,便細道小婢女耳、鼻、口,兩手指甲皆有泥沙草屑,顯是意外落水,雙手急抓岸泥所致。”

風寄娘點頭:“倒像溺斃之像,不過,奴家不曾親見屍首,不好斷言。”

“風娘子嚴謹。”殷王妃點頭誇讚,與雷剎道,“說起來,驗屍的還是不良司的仵作,副帥說不定相識。”

“哦?”雷剎吃了一驚之後,又覺自己確該如此,“不知何名何姓?”

“一個李姓老丈。”

雷剎指尖微一抽搐:“李老年事已高,眼昏手搖,已經告老歸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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